第五节 家长们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3390 字 | 编辑本页

项天鹰说:“就说当年,我们元老院坐着圣船满心欢喜回到故土,在临高买地开荒,规规矩矩地种田经商,一没祸害百姓,二没杀官造反,皇粮国税那是一分没少交。可是那皇帝的老丈人看上了我们在广州的产业,收买了一帮贪官污吏,诓骗两广总督王尊德去打临高,他派来广州的那个家奴田达,还想抢裴姑娘当小妾。他们要是直接来抢,那也算光明磊落的好汉,可是他们派那些官兵来当炮灰。澄迈一战,大明的军官战死了 114 人,普通士兵战死了 6157 人,我都替他们不值啊,堂堂朝廷的官军,替皇亲国戚家的家奴来送死。官军的大将里,雷廉参将赵千驷是第一个战死的,是被狙击手打死的。抚标游击王道济、制标游击李光、练兵游击王熙,他们三个身先士卒冲到了壕沟边,顶着打字机的火力往上冲,亲兵几乎都死光了,王道济和王熙战死,李光受了伤,被部下拼死抢了回去。惠州参将严遵诰战死在了石山,当时有士兵要取他的首级,还是朱鸣夏拦住了,说严将军是为国捐躯的,要好好装殓,按军礼安葬。这几位战死的将军都是英雄好汉啊,要是像满桂、赵率教、贺世贤、尤世功他们那样死在金兵手里也还罢了,保家卫国是军人本分,战死沙场也是流芳千古。可严将军、赵将军他们这算怎么回事呢?明军两万多兄弟到海南来送死,难道就是为田国丈的家奴卖命?这当的到底是朝廷的兵,还是他田家的兵?”

陈奇叹了口气:“您也知道,过去我就是潮州童以振将军手下的兵,伪明天启元年的时候因为参加抗捐,这才反了水。就像您说的,这兵当得真没劲,小兵给官长当奴才,将军给太监当走狗。”项天鹰说:“我记得当初是老黄带着乡亲们抗捐,被官府抓了,你七哥有义气,带着兄弟们劫牢反狱,然后才投了刘香。”陈奇脸有得色:“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承蒙您还记着。”

陈奇和黄渠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陈奇家是军户,黄渠的父亲则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黄渠长大之后,也和父亲走了同一条路,也和父亲一样,考了不知多少次,依然是个童生。天启元年的秋季,揭阳县的粮差照例催缴秋粮,这一年,揭阳县修了后来的“揭阳八景”之一的进贤门,士绅大户们为此“乐捐”不少,于是征秋粮的时候,大户们与粮差们串通一气,把这部分亏空从秋粮里补。大户们少交甚至不交,小户就只有上吊了。偏偏那年揭阳年成不好,黄渠家两代都是读书人,本就不擅耕种,家里的几亩薄田更是受灾严重。眼见被粮差催逼得没活路了,黄渠召集了一帮兄弟,组织起来抗捐,接连打伤了几个粮差。官府自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便把黄渠给拿了,先关在一家大户的土围子里,准备第二天押回县城。黄渠的兄弟无计可施,便想到了陈奇,陈奇当时也是欠饷数月,听说自己兄弟被拿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这个饭都吃不饱的破丘八还不如不干,老子去当土匪,比当兵逍遥自在多了。于是找了十几个平日说得来的弟兄,连夜潜入寨子,杀了押送黄渠的衙役和那大户全家,就此落草为寇。黄渠说占山为王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总共只有这几十号人,打大户未必啃得下来,抢穷人一来是名声不好,二来穷人有什么可抢的,所以不如去海上投海主。于是一行人蹿到海边,抢了两条渔船,入了刘香的大帮。

陈奇当了海盗之后,亏心事干得不少,深夜做梦之时也梦见过冤魂索命,为此家里把能供的神仙都供上了。但是这起家的第一票却是极讲义气的事,杀人全家这种事,对于当时的绿林人物来说也不以为非。他经常以此自矜,虽然为了避免显得自己自吹自擂,他一般是不对别人讲的,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还是心中欢喜。

项天鹰说:“我们澳洲人本来只想做买卖,并无造反的念头,可是他大明官家不许啊,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我们不光要拿下琼州、广州、肇庆,将来还要打进北京城。”黄渠说:“有元老院的英明领导,北京城也是唾手可得。”项天鹰说:“那么打下北京之后呢?”黄渠说:“再收复沈阳,灭了建虏。”项天鹰说:“再然后呢?”

家长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在他们看来,都统一天下了,当然应该是封王封侯,封妻荫子,还能有什么事做。项天鹰说:“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啊。七哥你当过明朝的兵,知道欠饷的滋味吧。”陈奇说:“那是自然,伪明的军队欠饷是家常便饭,哪像我们伏波军这样从不欠饷。”项天鹰说:“那你可知明军为什么欠饷。”陈奇说:“左右不过是朝廷扣发,上官克减。”项天鹰说:“那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不发军饷吗?”陈奇说:“我也着实纳闷,这伪明的皇帝又想让当兵的替他卖命,又不给当兵的发饷,这不是失心疯了。”项天鹰说:“那明朝皇帝不是不想发饷,而是没钱。”一个家长说:“每年那么多皇粮国税,皇帝如何会没钱。”项天鹰说:“这就是关键了。明朝那些贪官污吏,哪个不是百姓的血肉喂肥的,皇帝要百姓缴一石粮,他们少说也得搜刮三石四石,皇帝要一两银子,他们敢贪十两八两,等银子进了国库,又作为军饷发下来,军官们还要从中留一手,这么层层盘剥下来,哪里还有小兵的军饷。当初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他朱家子孙个个从国库里领俸禄,那些王爷为了多领俸禄,白天出去强抢民女,晚上回家玩了命生儿子,有连生几十个的。在有些皇族多的地方,所有的赋税加起来还不够皇族的俸禄。就说崇祯皇帝的叔叔福王,他娶老婆就花了 30 万两,修宅院花了 28 万两,你们说,朝廷还有钱发军饷吗?这些皇亲国戚占着万顷良田,皇粮国税却一分不交,那些士绅大户也一个个减税免税,于是这粮赋就都被压到了平头百姓头上,小户们捱不住的就只有卖房卖地,舍家逃亡。可是他们的地被大户吞并了,粮赋却要分摊到其他小户头上,于是其他小户也一个接一个地破产逃亡,最终土地都落到大户手里,穷苦百姓都成了流民,你们说百姓该怎么办?”

陈奇一拍椅子扶手:“那就只有造反了!”项天鹰说:“正是,如今天下刀兵四起,狼烟滚滚,固然有天灾的原因,可大部分还是让皇亲国戚、贪官污吏逼出来的,流寇里有一些是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可是大部分原本都是大明朝的良民,只是想活命而已,他们是被官府生生逼成流寇的。朱元璋以为给自己的子孙找了个铁饭碗,可如今,流寇们每到一处,必定把皇亲国戚和缙绅杀个一干二净,这就是他们朱家和士大夫盘剥百姓的报应。士大夫中也不是没有好人,有一些人品还是很不错的,可是天下已经被败坏了,有这几个好人也没有用,大明朝的天下,完了!”

陈奇、黄渠等都说了些恭维元老院的话,项天鹰笑道:“眼下伏波军横扫两广,潮州也快要光复了,各位大约是有衣锦还乡的打算了。”黄渠却嗅出这话里味道有些不对:“我们都是军人,一切听元老院命令。”项天鹰说:“古往今来无论是谁,做官了,发财了,都想着回老家起宅置地,这是人之常情嘛,就是我,也总想着澳洲那个家,只是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政策是怎么定的我也不知道,不敢乱说,不过要是政策允许的话,各位肯定是想回家的吧。”一个家长说:“那是自然,离家在外十几年了,家里的亲戚朋友连死活都不知道,能不想吗。”项天鹰说:“将来各位在外做官,老婆孩子就在家乡买房置地,过起夫人、少爷、小姐的日子了,不过这个好日子,怎么过安稳了也是门学问。”

陈奇的手心有点出汗,没敢接话,他知道这是终于要说到正题了。项天鹰说:“我记得七哥你说过,小时候你饿得受不住了,偷吃了你们把总家一块饼子,把总的婆娘把你吊起来毒打,险些丧命,是你父母苦苦哀求才把你救下来。不知这把总一家后来怎么样了。”陈奇低声说:“被我杀了。”项天鹰说:“你把你家招弟教得如同那婆娘一般,就不怕将来有人杀你的全家吗?”

所有家长谁也不敢吱声,项天鹰说:“老黄,我知道把你们同乡的孩子都调到一个班是你的主意,我也知道,你也只是不想让孩子受欺负而已,没什么歹意。可是现在,你们的孩子仗着你们的职务在欺压别人。我在澳洲的时候看到过一桩案卷,说是一个叫白宗巍的书生,妻子被一个大官的哥哥霸占了,最后被逼得跳楼自杀。他临死之前写了一首绝命诗,今天我转送给诸位:‘宗巍提笔泪不干,信呈当地检察官;贪赃卖法不公断,后辈儿孙我一般。’也就是十几年前,诸位还都是被人欺压的穷苦人,当年欺压你们的人,已经遭了你们的报应了,可是你们现在却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你们就不怕老百姓的报应也应在你们头上吗!我知道,诸位一直漂泊海上,现在又为元老院出力,一直没什么时间管孩子的事,可你们要知道,哪怕是官居宰辅,家财万贯,只要子孙不贤,一样会败个干干净净。今天不把孩子管教好了,三十年后,死在你们手里的那些土豪劣绅就是你们子孙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