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一席谈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273 字 | 编辑本页
“咳,我那不孝侄子,各位见笑了。”方才那男人一房的族老自觉失了颜面,主动提了一句。
“刚才我也骂了他几句,年例也没让领。”陈玉京笑着说道。
“大哥骂得好。我让他去门口跪着了。干什么不好,偏要去给澳洲人做工!——不过,他媳妇的孝心倒不缺,只是和他家老大媳妇整日吵吵,动不动就闹到翁姑面前。我们也是烦得不行,有时想,索性让他们滚远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他话到此便住了口,后面也就不须提了,几个人自然都能明白。
“陈广信已经来了?上次的消息属实?”另一名老者适时岔开这事,进了正题。
“还没有。我让敏性在前院等着了。上次那事,敏勉你给几位族老说说。”陈玉京答道。
“是,爷爷。我最早是从开发区管委会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后来又问了广州市政府里的旧日学友,也证实了这件事。澳洲人确实把八年前那个案子的公文调到了佛山,可能要重新审理。只目前来看,似乎还没有牵扯到我们家。”陈敏勉恭敬答道。
“八年前的事和澳洲人何干?”一名族老纳闷道。
“澳洲人向来行事乖违,谁说得清楚?”另一人说道。
“不论有什么内情,一旦重新审查,结果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李崇问翻案,一种是鼓噪的炉户们翻案。澳洲人花大力气翻出这些陈年烂谷,总不会只为了再重复一遍朝廷当年各打五十大板的结论。”陈玉京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听说李崇问近来和澳洲人打得火热,连头都剃了。照我看,八成不会是要收拾他。”
“不是他,那就是……”
“李家出了这么个东西!也不怕连累了葵公(李待问)。”
“这分明和我们上次一样,表面上是这小子自作主张,李家随时可以撇清。实际上,必然是有李苋儒(李孝问)甚至葵公的默许。”
“那会不会是李家想利用此事、借澳洲人之手整我们?”
“难说……按理来讲,眼下的状况,实在不是自己人相互牵扯的时候,李苋儒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
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半天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陈玉京见状,向侍立身后的陈敏勉示意了一下。陈敏勉点点头,寻了个没人说话的空档,稍微清了下嗓子,见族老们的注意力转了过来,才不失恭谨地说:“总之,如果陈广信这条线断了……无论澳洲人怎么查,也就扯不上我们了。”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话中之意却是狠厉,族老们心头纷纷一寒,只觉后脊凉飕飕的。室内沉默了下来,人人都在心里盘算,谁也不肯当先开口。
过了好一会,陈玉京见无人搭腔,便问起了另一桩事:“刚才听小六讲,佛铁受澳铁冲击很严重,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外面罚跪那名男子一房的族老答道:“这倒属实,澳铁一向质优价廉。先时量还不大,这两年澳洲人占了两广全境,澳货畅行无阻,本地铁货是越来越难卖了。”
“关键是价格降不下来”,陈敏勉此时又插话说道,“澳洲人炼铁铸铁,是规模极大的作坊、用水火之力的机器。那些机器我在图画上见过,若是没有夸张,当真是熔铁如雪、削铁如泥、力大无穷。如此大批量的制造,自然成本比我们的作坊低得多、用人比我们的作坊省得多、质量比我们的作坊好得多。”
他见众位族老听得入神,又补充道:“我听澳洲元老讲过数次,本地炉户也不是不能引进这些澳洲机器,只是小作坊却万不可能,必然是比现下各家的大炉房规模还要大的作坊才行。这样一来,人力既省,成本与质量即便仍不能与澳铁相当,比之当前的佛铁应能强上许多。”
“那李崇问似是有意整合一些李家的炉房,开间更大的作坊、引进澳式铸法和澳洲机器。”罚跪男一房的族老忽然想起了此事,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听说,李崇问多次讲澳式铸法,机器才是关键,炉工和冶铸师傅就没那么重要了,新作坊应该会大幅压低工钱……”
陈玉京微微点头,把话题转了回来:“广信惹过祸,但也为族里做了不少事。八年前就不说了,往后这些年虽然是不得已让他搬去了栅下,但他于炉户间的人望还在,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陈家人给他捧场。前些日子他闺女领人去澳洲人那里闹,澳洲人为了息事宁人,还给了他家一大笔铁货的订单,听说他无偿匀给了不少人?”
那罚跪男一房的族老马上应和着答道:“不错,只是这次他却有些不地道!陈广信是为族中做过事,可族里也没亏待过他,不是我们上下使力,他的腿八年前就断了!可是他呢?说我家小六手艺不行,根本不发给他订单——我倒不是非要挑这个理,但他有那么多的澳洲人订货在手,却没给陈家人几单,这总是事实吧?反倒是栅下的梁家、李家、冼家的小炉户们分了大半去。”
听了这话,另外几名族老眼中闪过恍然之色,若有所思了起来。
“嗯……族中待他不薄,也该是他回报族里的时候了。”沉吟了片刻,一名族老终于率先表了态。
“陈广信的几个儿子都不错,以后我们应该多关照一下。”另一名族老说道。
最后一人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
“陈广信到了,正在外面等着。”这时,外面管着分发年例钱米的陈敏性进来回道。
“他自己来的?”陈玉京问。
“和他大儿子一起。”陈敏性回答。
“很好。敏勉,你去带他进来吧。敏性,你先让库上给他家发双份的年例,然后让张叔帮他儿子拿回家,再把陈广信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一同带来。”陈玉京站起身来,向两个孙子交代。然后领着几个族老走出了耳房,步入了宗祠的正厅。
宗祠的正厅不像耳房有侧窗,光线只能从门口照进来。外面阴云密布、天气不佳,室内自然也是十分昏暗。陈广信拄杖进了祠堂正厅,厅内是他早已熟悉的摆设。
正面堂上顶端挂着“福泽绵长”的颂词,东西对联是“颍水家声远”、“川流世泽长”。颂词下方设有雕饰精致、用材上乘的神龛,里面安放了 9 块神主牌。按照宗法的规矩,正中是始迁祖的牌位,然后左昭右穆,排列有功德不迁的祖先牌,以及当今宗子以上四代,即祢、祖、曾、高的神位。龛前置了供案、香炉等一切应有物什,案上奉着供品,炉内燃着长香。
尽管来过多次,陈广信仍丝毫不觉轻松。正厅又名“享堂”、“祭堂”,是宗祠的核心建筑,高阔肃穆,气势恢宏,又十分安静。一走进里面,不仅是身体,连灵魂也好像同时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面对着代代先祖的注视,拷问着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很自然地,他想起了八年前,族长暗暗交代自己借着李崇问倒行逆施的机会、出头鼓动炉户们去攀扯李家的往事。当时,也是在这间祠堂里。他还记得很清楚,族长站在神龛前、阴影里看不真切的脸。
陈广信弃了拐杖,先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祖宗行了礼,这才抬头往前看去。
——仿佛八年前的情景重现一般,族长依旧站在那个位置上,脸也依旧隐在阴影中、辨不清表情。只有花白的发丝,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究竟是不同了,外面连天地都换了,这里又怎可能一如既往?陈广信心想。然后他注意到族长身边,除了那个蛮讨厌的陈敏勉以外,还有四位陈氏的族老也都到齐了,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广信啊,今日把你召来,想和你谈谈。”陈玉京和蔼地说,却并没有让他站起来。
“你说说,这些年,族里对你家如何?”他问道。
“族中的深恩厚德,自然是时刻记在心中。”陈广信更觉不妙,硬着头皮敷衍了一句。
“那便好”,陈玉京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空洞和诚意缺缺,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如今你犯了什么错吗?”随着这句话出口,不仅是他,连同另外几名族老也是面容一肃。
“这……广信不知,请族长明示。”陈广信自然不会被这种话唬住,不软不硬地回答。
“哼”,陈玉京见他不肯就范,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神主牌位,语气转冷:“先祖在上,你背诵一下族规第五款罢!”
陈广信只得诵道:“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不许博弈、斗殴、健讼、及看鸭、私贩盐铁,自取覆亡之祸。田地财物,得之……”
“停,从头再背。”
“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不许……”
“再背。”
“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
“好。”一连让陈广信背了三遍,陈玉京才淡淡地点点头:“现在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