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节 京师(一百零六)

第八卷「深耕经营」 | 吹牛者 | 约 3319 字 | 编辑本页

原本不过半个时辰的召对,一问一答之下居然延长到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王德化过来轻声提醒后面还有安排,崇祯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此时他的情绪十分昂扬,杨嗣昌刚刚献了剿流寇的策略,眼下又天降一个“知髡”之人,看来大明中兴是天意所属!

关键是此人不仅“知髡”,从刚才的对谈中看得出此人条理清晰,心思缜密,是个真正实干能干的人才!

这样的人,待到需要剿髡的时候,必有大用!

想到这里,他道:“你说得事情,朕已经知道了。必给你一个说法。”

“谢皇上隆恩!”

“你深悉髡情,居检校之职,实在是屈才了。”皇帝想了想,“朝廷有过旨意,选用人才不拘一格,可惜你不是孝廉……”

若是举人出身,提拔就容易了。孙元化举人出身,几年前就是登莱巡抚了。

“总是微臣无能。”钱太冲一阵狂喜,看来皇帝不但要为他做主,还要给他升官。

“你且退下……”皇帝说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如今下处在哪里?”

“微臣原住京师福建会馆。”

“依旧回那里去住,没有旨意不要离京。”

这是后面还有旨意的意思,钱太冲又是兴奋又是惶恐的跪下磕了头,退了出来。

从宫里头出来,护送的锦衣卫官校很是客气,一顶小轿把他送回了福建会馆。会馆的管事自打他被抓走之后心里头七上八下,生怕审出了什么“不应”之事,连带到会馆。此刻见官校们用轿子把人送回,这才放下心来。

官校临走,还关照他“好生照看钱老爷”。管事的忙不迭答应。眼瞅着官校们都走了,管事的这才抑制不住好奇的问起这几天的遭遇。

钱太冲满心欢愉,原本想一吐为快,但是想到此事涉及到皇上,言谈中还是应该慎重。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自己一个“轻佻”的考语便跑不掉了。

当下说道:“我来京师办得事情,如今有了眉目。”

他来京师办事,已经前后滞留了大半年之久,每日早出晚归,几个月里也没见过几次笑脸。

管事的恍然大悟,拱手道:“恭喜,恭喜,想来老爷这会是找到门路了!事情有门路就好办!”说完又压低了声音问道,“怕不是朝中大佬?”

“正是!正是!”钱太冲满心抑制不住的喜悦,“承您老吉言!”

钱太冲人逢喜事精神爽,眼见时间还早,便请管事的叫些酒菜来,他要边饮酒边将头绪整理一番。

管事很是得力,不一会,便有伙计挑着食笼送来酒菜。因为是一人独斟,不过四碟小菜,两盘下饭并一盘“卷子”。

此刻窗外雪花飘飘,京师又降下了大雪。钱太冲干脆开着窗户,赏雪自饮。这几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心情这么舒畅。不仅是因为自己获得了皇帝的重视,而且皇帝有了对付髡贼的意向。

郑家目前的窘境说到底是髡贼造成的,只要髡贼势头一衰,郑氏集团目前四分五裂的各支派自然会朝着海外去竞业,而不是在漳州湾里争斗。

今日的召对,皇帝对髡贼十分感兴趣。问了许多髡贼的消息。钱太冲发现,虽说髡贼已经陷了两省之地,论及声势远过于髡贼,可是皇帝对髡贼却是所知甚少。

也是,他想,别说高踞于顶端的皇帝了,便是福建这个如今已是“前线”的省份,早就是髡货遍地。漳泉一带的码头上就能看到髡船来装货虽然他们名义上都是大明的客商。

但是官员缙绅们对髡贼大多亦是一无所知。最多不过知道船坚炮利、器具精巧这些陈词滥调而已。

只要朝廷锐意进剿,出动大军南征消灭髡贼不见得能做到,稍杀其气焰不难的。毕竟大明可是一个庞然大物,岂是区区髡贼相提并论的?

酒至酣畅处,钱太冲已经隐隐约约有了自己作为有功之臣,入朝朝贺,受到皇帝封赏,回乡光宗耀祖的种种幻象……

屋门忽然响起来轻轻的敲打声,钱太冲以为是管事的,道:“门没闩,自个进来便是。”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扉双启,进来的却不是管事,而是一个陌生的青年。

他居住在会馆,图得就是清静,不像旅店那样人来人往,闲杂人等到处登堂入室。

钱太冲有些酒懵了,半响才问道:“先生何人?”

青年微微一笑,道:“素不相识。”

“既素不相识,为何夤夜到访?”

“虽素不相识,却有同仇敌忾之人。”

话说到这里,钱太冲的酒醒了一半,立刻意识到此人并非乱闯,乃是有备而来。不觉起了戒心,道:“学生不知道先生什么意思……”

“钱先生,您来京师八个月,所为何来在下不必多言了。今日玉芳轩召对,先生大志可遂,可喜可贺呀。”

这下,钱太冲喝下去的酒化作冷汗,瞬间从脊背上冒了出去,原本微醺之感消散的一干二净。厉声道:“你是何人?!”言罢,就想去摸背后的宝剑。

“钱先生,莫要慌张。”青年人微笑道,“在下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想与先生共议。”

钱太冲脑子转得飞快,他今日刚和皇帝召对过,晚上此人就知晓了,显然不是一般人物,搞不好还是厂卫中人,又拟或是中官贵人?

“这与阁下何干?”

“先生深谙髡情,朝廷日后用兵必有大用。只是先生可曾想过,当初王督伐髡贼,军势如何?”

“军势强盛。”

“髡贼当时可有今日之盛局?”

“远不如今日。”

“既如此。朝廷用兵,先生何以为不会重蹈王督覆辙?”

这一问直指钱太冲的内心。他是和髡贼打过仗,在临高待过两年的人,当然知道今时不比往日。相比起数年前,髡贼更加强大,

当初区区一县之地,几千连铠甲都没有步卒,全歼了广东官军精锐二万多人。如今他们已经进占两广,海上北到天津卫,南至广州府,海面上到处都飘扬着髡贼的旗帜,黑烟滚滚的舰队如入无人之境。

朝廷纵能动用十万大军,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他顿时跌坐下去,眼前的美酒佳肴也变得索然无味。

他有些迟疑,又有些疑惑的抬起了头,问道:“先生说这些,有何用意?”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颤声道:“莫非,莫非,莫非你是髡……贼!”

这一瞬间,在澄迈败退时逃亡的惶恐,被俘时的恐惧,被押到临高为苦役时的屈辱,见识到髡贼强大之后的震撼……统统浮了上来!

大约是看到了钱太冲目光里的恐惧,来人微微一叹,道:“在下不是髡贼,先生且放宽心。今日前来,有几句腹心之言。”

“是,是,请赐教。”

“先生这待客……”

钱太冲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道:“坐,请坐,恕罪恕罪。”

青年这才落座,他的举止态度很是从容。见钱太冲依然有些魂不守舍,笑道:“先生莫要疑心。在下与髡贼势不两立。只是知道先生有攘髡之心,这才前来叙谈。”

钱太冲这时才定下神来,擦了擦额头冷汗,道:“先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京师中髡贼密探眼线遍布,在下不得不如此。”青年书生低声道,“此间无外人,可与先生密谈”

“不知先生台甫……”

“敝姓乐,”青年道,“当然,是假名。”

如此坦率倒是让钱太冲一怔,只听对方继续道:“在下与髡贼算是老相识了。髡贼恨之入骨。不得不如此。”

钱太冲当即表示理解,再次问及来意。

“先生今日为皇上召对,说了许多髡贼的内情。皇上的意思,大概先生也是明白的。”

“是,皇上似有伐髡之意。”钱太冲道,“髡贼如今已成朝廷心腹大患,只是朝廷诸公至今尚在懵懂之间,未曾看清大局!”

“先生说得不错。只是这伐髡之举,万万使不得!”

钱太冲不解:“即是心腹大患,为何使不得呢?髡贼盘踞两广,尽收两广钱粮人口,假以时日,其势愈强。朝廷若是一味姑息,将来髡贼岂不是势不可挡……”

“先生说得不错。只是官军伐十死无生!朝廷如今还有多少钱粮人马,能经得起如此挫败?精锐一失,流寇东虏趁势再起,朝廷又到何处去筹措钱粮,再练兵马?”

钱太冲一时语塞,以他的经历见识,自然无法说朝廷必胜。但是心理上还是很抵触官兵必败的结局。踌躇道:“不至于此吧?”

再一想,朝廷从王尊德兵败澄迈起到如今。四处生火,八方冒烟,不算小股流寇暴民,只中原的流寇、西南的土司、关外的建州,几乎无日不在打仗,还能剩下多少精兵。如果在广东战败,从各处抽调来的精锐折损一空,接下来的局面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他不禁呆住了,喃喃道:“伐是败,守御亦是败,如何是好?”